狂劲小果冻

白马翩翩27

先生的偏殿是马佳特意安排的,正是为了庇护隐世才选了格外僻静的竹梅深院,除了他们几人与府里上上下下的亲卫侍从,压根没人认识先生。而先生生性喜静不爱与外人话事,加上云熙之战痛失爱人,便更少与人交谈,怎么会有人这么早来找先生?

青门外的龚子棋疑心来者不善,正小心地逼近,拇指轻轻启鞘,刃白的剑稍显锋芒。

“余先生,蔡程昱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了。”

龚子棋目光惊异骤抬,手下松了力,亮出的一小段剑瞬然入鞘,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明显。尽管震惊与理不清的思绪缠住头脑,他仍训练有素地侧身躲向墙边。

 

 

 

“世子,您比我更清楚,只有不认王女,才能保护好她。”

张超抬头直视余笛,仿若在乞求着等一个不同的答案。

“先生。”

余笛摇摇头。

“昱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,也不许吗?”

余笛还是看着张超,轻轻摇摇头。

“好。”

张超低下头去,苦涩从舌尖蔓延开,不出半分便深植心脏。

余笛看着眼眶微红的张超,心下叹一口气,恍惚间仿佛穿过时光,看见那位身穿藏青色政服的旧友。

余笛站起来,缓步踱到院子边缘,手轻轻抚着开得正艳的红梅。

“世子与摄政王真像。”

张超未曾听说余笛与爹爹相识,但仔细一想,余笛虽是云国人,却是洪太傅的爱人,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密切并不奇怪。

“摄政王当年也是如此,对家人不计生死地守护,对朋友也是。”

余笛望着天边慨叹一声。

回头看,世子端坐在石凳上,素白的袍子边角随着冬风微微吹起。

哪怕一夜未眠,眼底乌青,他也将墨发束得一丝不苟,举止间礼节周到,无以挑剔,一看便知自小家教极严,虽年岁尚轻,却举手投足间已有帝王之姿。

这样的好孩子,哪怕生在平凡人家,也定有光明未来。

或者说,若是生在平凡人家,定有光明未来。

“世子或许想知道,当年云国为何进犯熙国?”

张超抿抿嘴,不言语,看向儒雅的长者。

“云国先帝与先后是摄政王的挚友,帝后双逝的消息传到熙国,他便预感不善。再加上——”

余笛稍稍缄口,似在仔细措辞。

“高杨,我的表兄。”

张超淡淡地接上话。

果然如当年的摄政王一样敏察世事。余笛微微颔首。

“——是。世子既然知晓,我便不瞒世子。那时摄政王救人心切,重振熙国兵马,本想派亲卫前去保护质子与刚及髫龄的皇子、查得帝后双逝的真相,不料还未越关,就被歹心之人造谣起兵。那时,云国举国全军皆早早候于云熙边境,只等熙国那队亲卫前来以坐实所谓寇边之罪。时至今日,云国百姓仍相信是质子弑君在先,是熙国进犯在先,而云国一统天下,乃天理得道。”

 

 

 

张超很久很久没说话。

雪花悄然落下,撒在他的发髻上,沉在他单薄的双肩上。

“那小皇帝呢?”

再开口时,嗓音微微沙哑,如鲠在喉。

余笛仿佛未料到世子首先问他的,会是与熙王府无关的皇帝。

“什么?”

张超抬起头,目光执着清明,年长者却看得到明明白白的悲伤。

“黄子弘凡。他那时在哪里?”

余笛轻轻叹口气,沉吟不语。

空中的雪花自由地飞舞着,成了沉默的二人间唯一的屏障。

张超了然,麻木地点了点头。

他缓缓深吸一口气,凌冽的冰冷空气瞬然灌进身体。

“高杨,真的是他杀的。”

他自言自语般喃喃,

“血洗熙国的令,也是他下的。”

张超闭上双眼,睫毛微颤。

余笛未答话,沉默却已如揭开伤痂一般揭示真相。

世子心有不甘。

“是他听信了林相的谗言吗?”

余笛难得地犹豫。

半晌,长者摇摇头。

“世子,皇帝的聪慧与狠毒,常人无法想象。”

 

 

 

余笛知道张超在想什么,这与他早先的心思相仿——想把年幼的傀儡皇帝救出来,一厢情愿地想要相信,那个整日玩闹、没心没肺的孩子是无辜的,是受人控制的。

那孩子的眼睛里时常带着欢笑,却从未有过慈仁。以至于在屠杀百姓时,他仍带着那烂漫的笑容,下令剥皮剔骨,下令株连九族。

就连在将军面前表露的天真,也像是一层皮,一层戴久了,就再也摘不下来的面具。

 

 

 

张超紧紧闭着双眼,又迫令自己睁开,直直面对这些本就该猜到的事实。

“先生,您既然不希望我复仇,又何必告知与我。”

张超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隐晦的怪罪。

余笛心里隐隐作痛。

他很清楚,世子伴随着苦楚成长,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早已慢慢成了肩上无法逃脱的重担。

世上哪有孩子真的想复仇?但仇怨压着他们喘不过气来。梦里父皇的脸,耳边手足的委屈,甚至眼前灭族之敌的欢笑,哪一个不是能逼人致死的绞心之痛?

而他又怎么配让他们放下仇恨。

即便他也因那场战争痛失爱人,劝言也全然是风凉之词。对于一个孩子,逼他放下仇恨,又何尝不比复仇更加残忍。

但他不能不求,不能不求。

 

 

 

“世子,”

余笛慢慢走过去,沉着的话语仿佛千斤重,

“敝人不求您善待云国,但望放过将军。”

张超抬眼,布着血丝的一双眼睛疲乏而执拗,少见地显出几分无礼。

余笛把温和冷静得接近残酷的目光,柔柔地放在他身上。

“将军自幼从军征战,在还未能分辨大是大非的年岁为人利用,因其战功累累,在林相逼死云国老将时晋升新将军,好受其所控。那时将军才逐渐接触政要,明白云熙之战是侵略,而非护国。”

雪落在茶底中,刚上沾水面便融化消逝,余笛安静的话语也被吸收进云国的余雪里,过而无痕。

“而后,将军做的一切,都是在赎过。皇帝下令清除熙国余孽时,将军以征兵为名,暗自收留许多百姓。”

“其中,就包括敝人。”

“呵!”

张超忽然拍桌起身。

“先生似是想叫我感激那人。”

他一甩长袖,讥讽的语气中尽是愤懑。

“如若不是他和那狗皇帝,我熙国本不必承受血洗之苦,又何来让他有大发慈悲的机会!”

余笛知道这是事实,也早已做好承受世子指责的准备。

他依旧徐缓有度,不慌不忙地端起火炉上的白砂壶,为世子执礼斟茶。

“是。”

汩汩流水伴随着余笛娓娓的话语轻击在瓷杯壁上。

“但将军,亦是可怜之人。这些年他饱受悔恨之苦,在边疆平息战乱,不为军功,不为赏赐,只为守护余民安宁。其身心,早已千疮百孔,满目疮痍。”

余笛顿了顿,放下茶壶,将双手收回衣袖,方抬眼看向张超。

“而这一切,世子早已察觉,对吗?”

张超仍拧着眉,却被余笛的目光灼伤,回避般敛下眼神,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滚烫的瓷白薄杯。

“世子见过贾御医,知道将军受的伤已深入骨髓,知道他忍痛仍频上战场,不只为担大将之责,更是在惩罚自己,对吗?”

张超仍板着脸,想转身离去,被余笛握住手腕。长者这才察觉,年轻的世子拿着茶杯的手正微微颤抖,似是掩盖在永远得体的举止下的落荒而逃。

“世子见过将军送予小皇帝的书,世子读得懂熙文,知道那是边境带回来的熙国史册,知道将军望唤醒小皇帝的愧疚,望他有朝一日能看清罪过、改邪归正、不再任性残害百姓,对吗?”

眼看世子犹疑不定,眼中晃过慌乱,被余笛擒着的手腕发力欲抽回,却不敢再抬头看余笛一眼。余笛下了力气,暗暗握紧,勒令自己抛开心软,趁机步步紧逼,

“世子心中虽仍有怪罪,却早已不忍心再伤害将军,对吗?”

张超倏然甩开余笛的手,摔下茶杯,

“不对!”

白瓷片在撞击青石板的刹那崩裂,碎片四溅。

 

 

 

张超心中极惶恐。

比起失忆的妹妹,他更不愿面对分明是仇人却仁慈而大义的马佳。

他本可以肆无忌惮地恨,不留余地地报复,上天却要他眼看着马佳一心赤诚,义肝忠胆,看见他对妹妹全力相护,看见他为百姓死守边疆,看见这样一个苦心悔罪的好人。

是,他是好人。

世人都知道马佳的好,但谁又知晓他内心的撕扯? 

又有谁,能为流亡敌国十年的妹妹弥补记忆,为爹爹和小叔的死偿命?

张超越想越愤懑,胸脯起伏着,咬紧牙根,埋在心底已久的话终究脱口而出

“先生不必再多言!他假惺惺骗得了您,是知道您生性慈悲,他容您在此是为了求得原谅,在自己的府邸再造熙国之景是为了苟得自己心安!”

张超几乎失态地空指着将军府正殿的方向,激动地怒叱。

“分明是他,正是他一令一指地烧了我的家,是他命人追杀我和昱儿,昱儿才会在逃亡的马车上滚下,以至于忘了熙国,还忘了我!”

他双眼通红,压抑多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如刀子般划过冰凉的脸,坠落在冬日寸草无生的地面。

“您可知道,我当年是如何亲眼看着爹爹和小叔死在云国人的刀剑下的吗?”

张超的脑海里如闪电般不可控制地闪过童年时的片段,撕心裂肺的痛熟悉地如巨浪袭来,白袍之下的双手紧紧握拳,因为极度用力而不停颤抖。

“那样坚强骄傲的人,因为失血站不住而跪在那群兵氓面前,死得毫无尊严。”

声音落在空寂的院子中,埋葬十年前的悲哀。

“先生,那时的我,也才七岁啊。”

“您可知道,这些年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吗?您知道我每夜只能靠自残才得以堪堪压抑痛苦,而能活到今日,全靠终有一天必要杀死他们报仇雪恨的毒誓吗!”

张超无礼地逼近至长者面前,发着狠的双眼满溢承受不住的苦槠。

“凭什么?凭什么要我感恩杀父仇人?凭什么要我原谅这种该下地狱的渣滓!”

一夜未眠使他本如玉石温厚的嗓音沙哑,颤抖地再也藏不住哭腔。

“我已然承受整整十年家破人亡之痛,凭什么还要用这种歉疚折磨我!”

 

 

 

雪花自顾自地飘然落下,沉在声嘶力竭的世子肩上。

余笛自诩孤孑一身,已尝过世间百苦,在这没有太阳的人间,如行尸走肉般早已麻木无感。

可现在,却几乎不敢触碰面前亡国世子的眼神,想避讳这样痛苦的直视,想躲避如此挣扎的质问。

看透百态的他习惯用审视的眼睛去观察这破败肮脏的世间。他告诉自己,七情六欲皆为罪过,人世苦楚皆为因果,不值得垂怜,正如他不怜悯自己。

可他却满目不忍地看着眼前的少年。

他看着降生在帝王之家却又被硬生生收回命格的孩子,看他精致矜贵的身姿与面容之下的遍体鳞伤,看他冷傲皮骨之下那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。

 

 

 

可是他不能心软,不能同情。

这世上有更需他庇护的人。

 

 

 

“世子哪怕看在……将军养护王女如此之久的情分上,”

余笛甚至憎恶自己现下的话音,

“也应当高抬贵手。”

 

 

 

余笛看着世子方才痛苦愤怒的眼神,几乎在他提及王女的一刹那失了神志,如受致命一击。

随即,他仿若被无情掏空棉絮的布偶,绝望地滞在原地,无力失神地望着余笛,泪水却不停掉落。

 

 

 

余笛,

他在心里质问他自己。

你怎么忍得下心。

 

 

 

余笛终于抛开一切,不由分说地将张超揽入怀里。

“世子,世子。”

自洪之光被人杀害后,他便再未为这世上任何东西流过泪,此时却任心疼而无奈的泪水划下。

世子,我的世子。

这十年里,有没有人这样拥抱过你?

 

 

 

张超恍惚间疲惫地闭上眼,眼泪随阖眼的动作掉下。

他慢慢笑起来,

“您说的是。”

“她可是我的妹妹啊。”

 

 

 

世子离去后,余笛望着逐渐明朗的天空,许久未移身半步。

雪总是这样,来得毫无动静,不似大雨时阴云密布,将阳光缠得密不透风。

下雪时总是晴天,太阳高高挂起,仿佛昭昭然能温暖人间,却是一场罪恶的骗局,让所有期待落空,令所有单纯的人们饱受冰寒之苦。

戌时的阳光已有些刺眼,余笛抬袖微微遮了遮,低眼扫过院落一角露出的衣摆,不动声色地走进屋中。

回到书房,他从锁扣封印的箱底中取出那封已泛黄的信。

即使不看,余笛也早已能半字不落地复述信里的内容。

但他还是想望一望那笔字迹,望一望那时那景。




“余兄:”

熙文笔画繁杂,执笔的人却写得遒劲有力,哪怕笔吻紧迫,也依旧克制尊礼,字字笔饱墨酣,字行间,仿若听得见那把低沉的嗓,看得见那位身居高位,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帝王。

“迫不得已扰您清静,望您宽宥。”

“如今云国战火烧到吾熙边境,虽熙国民生安宁,却因云熙和平百年而轻视兵力,此战结局,无人知晓,世事难料。”

“先生爱好自由,幸得无家世身份束缚,一身儒雅轻风,乃吾挚友中唯一不染政要之人。大龙与嘎子逝于非命,其中定有歹人相害。云国坊间传闻质子施手毒害,先生您心知杨儿生性良善,与世无争,心地如其皮相同样干净美好。吾念及杨儿安危,出手求急,不慎受阴人所迫。”

“余兄,吾本不愿动辄兵马。百年来,云国与熙国交好,百姓安生,熙国军务锐减,兵赋转授贫苦农家,以致如今云国进犯,战果难料。”

“如今熙国虽百姓一心,却也危在旦夕。在此,吾王晰,腆颜求余兄应吾之不情之请,若吾与吾弟共赴鸿蒙,望先生照料昱儿与超儿至弱冠之年,王晰必以来世为报。”

“吾本欲使洪太傅赴云守护先生,光兄沉思许久,满目思念,望月而叹,决意留下。”

“他说,先生定希望他守护故国,而非先生。”

“此乃吾于先生之所欠,来世一并偿还先生之德泽。”



 

 

 

余笛封上信,闭上双眼,浮现世子坚忍的模样。

王晰,你生为帝王,慈悲为怀,大爱无疆。

爱妻,爱民,爱天下。

可世子呢?

有没有谁曾爱过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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